即使體力已經回複得七七八八,一下子將身形異常龐大的孟新立老師背在背上,依然有如泰山壓頂,呼吸頓感困難。然而我毫不在意,一邊走,一邊憑著記憶走出那錯綜複雜的後巷。
千辛萬苦才走出後巷,心情更是悲喜交雜:喜的是醫院就在前方不遠處;悲的是路人投下奇異的目光,卻沒有人肯伸出援手。
這群旁觀的,是人嗎?
不,他們隻是披上人皮的野獸罷了。
我笑了一下,笑現今人類的冷血無情。
人之所以會集結一起,是離不開這個──利。這個字彷彿就是大部份人生存的意義,做人的座右銘。
蹣跚的步履一步一步往前,冷峻的狂風一下一下刮在臉上,笨重的身體壓在背上,頻頻傳出刺痛。我卻咬緊牙關,默默的走下去。
已經氣喘如牛,體力透支的我,終於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眼皮有如千斤石頭,壓下。
“呀!有人暈倒了!打電話報警!”這句話不知從哪人口中說出。
難道要出人命,打擾到自己,人才會想到幫助同類嗎?
醒來,四周都是白色的牆壁。原來我躺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
一陣濃烈而刺鼻的藥水味彌漫在小房中,我才意識到,我原來身處在醫院其中一個病房裡。
此時,醫生推門而進。
“好點了嗎?”醫生問。
“沒大礙了。”我回答。“那麼和我一起的人呢?”我倒害怕他會一昏不起。
“他隻是有點虛脫,沒有生命危險。”他這樣一說,我的憂慮旋即消失了。
“醫生,我可否看他?”
醫生欣然點頭,帶我到另一間病房裡。我推門而入,看見了半起半臥,一臉憔悴的孟新立老師。
他怔了一下,才說:“布盧默。”
我點點頭,對旁邊的醫生說:“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嗎?”
“好,不過談一會好了,病人要休息。”這醫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並不討厭他。
他閉上了門。我就坐在床邊的膠椅上,儘量壓低聲線問:“老師,你記得你昏倒之前的事嗎?”
老師認真的想了一想,語帶餘悸的說:“我隻是記得那天上了輛米黃色的計程車後,便什麼也想不起了。”
可惡的欲!竟然連他的記憶也洗掉了。
“之後,我好像醒了,但是臉部一陣劇痛,痛得我又昏了,不知怎的,從醫院中醒來,發覺臉上腫了……”他指著左邊腫脹難分的臉,臉色慘白的說。
……
“對了,何老師,我決定轉校。”我拉開話題。
“如果你在這裡讀得不如意,那麼我也讚成你轉校。”他說。
其實我是怕孟新立老師複職後,事情會亂上加亂。
和老師辨好住院手續後,獨自回家。
暮色四合。黑夜貪婪的吞沒大地一切。
遮星蔽月。有光的地方是老向的店子。
腹如雷鳴。看來我要去祭祭五臟廟了。
熱鬨的氣氛充斥在老向店子的每一角落。
但,位子還沒坐暖,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布盧默!”一把粗獷的男聲從背後響起。
回首一望,滿臉油光的“儉財”大叔笑吟吟的走前。看他那副模樣,不是見了美女,就是來討債了。
他的笑容,令我食欲儘失。
“單車……”他果然是為此事而來!
“單車,我就沒有了。”我如實回答。“你要多少錢?”
他雙眸露出了比曹操更奸險,更深不可測的神色。隻見他徐徐豎起五隻手指。
我從書包中掏出錢包,恰好是五百元,取出,毫不猶疑的塞進他的手心。
“我們互不拖欠了。”我毫無表情的說出這句話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鄒德水再次呆站當場。他暗自忖度:“明明叫他給五十元,怎麼給我五百元了?不過算了,反正我經常照顧他,錢當是‘孝敬’我的算了。”他一屁股坐下,便舉手點菜:“老向,一客羊腩煲,一碗生蠔粥……”
我茫然的拾級而上,腦海一浮現出欲和“儉財”大叔奸詐的笑容,怒氣油然而生,跨級而上,還險些被梯級絆倒。
現在連沒有生命的梯級也要欺負我嗎?我瞪了那梯級一眼,氣急敗壞的開門進屋。
我腳步蹣跚的走進書房中,忽然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
為什麼本子偏偏在這時發光?
時也,命也,我命不久矣!
雖然心裡千百個不願意,但我還是將任務仔細的看一次。
“張豪,男,四十四歲,中劇毒而死。”
忽然想起欲的一句話。
“你,以後的任務,不會再順利完成了。”
我趕緊在本子上添上“斬鋼”一詞,換上一套輕便的服裝後,撲上床,睡了。 巍峨大山互相交疊,似是連綿不斷,甚為壯觀。山峰有薄霧圍繞,久而不散,添上一份仙氣。麵對如此美景,一般人會停下觀賞,有感而發;我卻匆匆而過,全因我在懸崖邊看見一個人。
一個正在沉思的人。
走近,說話,甚至輕推了他一下,都仍然沒有反應。皆因他正專心的向下望。
放下“斬鋼”和本子,我亦在懸崖邊小心翼翼的坐下。原來崖下是個浩瀚無邊的大海。看到那個掉下去肯定會令我粉身碎骨的距離,我不期然倒抽一口涼氣。
“上釣了!”他忽然大喝一聲,右腳使勁一扯,一條不知名的魚從海中倏地彈出,飛到半空中,然後再高速墜下,在青鬱的草地上努力的擺動全身,作出垂死掙紮。
那人將魚丟進旁邊的箱子裡,再起來。此時,我終於知道那魚怎麼會無故從海中飛起了:原來他在右腳捆綁上一條極幼細的魚絲,一直伸延至大海。在魚絲的尾端係上個彎鉤,這不就是模仿魚竿所造的“人肉魚竿”嗎?
不過,要在這距離釣魚,那人必須擁有強勁的腳力和專注力。難怪他一動也不動的望海了。
“小夥子,麻煩你幫我提一下。”他除下魚絲,在那部份的皮膚低陷下來,露出一條深深的血痕,煞是可怕。他的右腳傷痕累累,行動不便,我隻好應允。
提起斬鋼,抬起箱子,隨著他的步伐走。前頭儘是蜿蜒曲折的小徑,奇花異草;箱中全是叫不出名字的海鮮,目不暇給。
路上和他一直聊,他就是張豪,生前是個廚子,至於因何中毒而死,他隻字不提;反而對我是死神這奇怪的身份而大感興趣,問這問那,不亦樂乎。
我們兩人同時踏進張豪那間外表似乎殘破不堪,遇風即倒的木屋,忽然眼前一亮:家具設計簡單質樸,有幾分懷舊的味道。
屋內有睡房也有廚房,可謂“五臟俱全”。
“對於你所說的條件,我想好了。”他將釣來的海鮮井井有條的分類好,倒在不同的水缸內。“你吃我煮的菜就行了。”
我的肚子正奏著飢餓交響曲,聽到這驚為天人的消息,不禁垂涎三尺,猛地點頭。
他施施然走到開放式廚房,整個烹調過程一目了然。提刀,去骨,切片,一連串毫無瑕疵的動作,若然沒有爐火純青的技巧,無數經驗的淬礪,一定不可能完成的。
“請慢用。”他端出一碟刺身。
刺身身薄如紙,晶瑩剔透的外表令人歎為觀止,簡直就是藝術品。送進口中,鮮味霎時從味蕾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口中爆發,極為美味。
“好吃嗎?”他的眼神就像等待成績的應考生,多麼熾熱,多麼期待。
“我一輩子也可能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刺身了。”我衷心讚美。
餘師父眉開眼笑,之後又埋頭苦乾。
天婦羅、壽司、手卷宛若一件件精心雕琢過的藝術品般展現在眼前,美不勝收。
我逐一將藝術品放在我的五臟廟中,那種感覺難以用筆墨形容。
吃至尾聲,餘師父分彆捧出一碗明火白粥和方才那碟極為鮮美的刺身過來。
“布盧默。你知道這條魚的名稱嗎?”
“不知道。”我對魚類一竅不通,何況是已變成刺身的魚類。
“是河豚呀。”
“什麼!?”我驚呼。“之前吃的那碟也是嗎?”
要知道,吃河豚中毒而死的報導,是屢見不鮮的事呀。
“對。”他淺淺一笑。“你大可放心,我在切片之前已反複將它洗了不下十遍了。”
我心中陰霾儘消。
“這是我生前的代表作。”
他快若迅雷的將一片片透光的魚片放在粥麵上,攪拌幾下,灑上粉末,大功告成。
魚片在粥裡閃閃生輝,有如湖底穹月,璀璨奪目;粉末似被施上魔法,為魚片披上一層神秘的麵紗,使人有股衝動將整碗粥吞下。就是經驗豐富的老饕,亦難以抗拒這碗粥的魔力。
我小心的將粥送在口中。
如果老向吃了,一定會拜他為師的。吃得如此美食,真是不枉此行了。
“那些粉末就是精妙之處。”他臉上難掩興奮之情,笑臉滿溢。
“是什麼?”
“秘密。”
他的話可是謀殺了我的興致。我自討沒趣的繼續吃。
我一邊吃,一邊感受到餘師父灼熱的眼神。
我抬頭望向他,他再次開腔。“你知道嗎?我許久沒有看見年青人吃得滋味的樣子了。”
我嘴中含著魚片,說話含混,隻有用眉頭一蹙以表不解。
“這個世界呀,已經腐化了。”他解下袍子,坐在我對麵。“時下年青人隻會吃西方傳入的快餐,腦子都給即食文化侵蝕得一乾二淨。他們隻管要快、快、快,幾分鐘製成一個餐,幾分鐘吞下肚子,連味道也嘗不清。他們所作的叫‘吸收’而非‘享受’食物,是蹂躪了食物的價值呀。”
對於他的控訴,我不得不承認。但我問:“好食物就會得到共鳴,不是嗎?”
“孩子,要知道煮一頓這般的飯動輒耗上大半天,不是人人都有耐性等待。他們所要求的是快和好,要不然為何有很多傳統菜係的失傳和沒落?”
“現在的食肆要求創新,卻沒有承襲以往的基本功和做法,結果人才凋零,做的菜味道失真,吃的人信以為真,一代傳一代,形成惡性循環,飲食文化便漸漸因新一代的口味改變式微,菜不成菜……”
“最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浪費食物的問題。現代人物質充裕,根本不把每天豐富的食物當作一回事,往往吃剩的食物不計其數,足以堆滿一座山,那座山,又能養活多少生命?想當年抗戰期間,能夠吃上半個饅頭已屬萬幸了,又怎會有‘朱門酒肉臭’的奢靡現象?他們呀,簡直是無視了生產食物者的血汗。”
說著,他潸泫哀慟,為的是下一代的飲食而悲愴。
看見這,我嘗試在袋中尋找出紙巾──
本子呢?
呀!好像在懸崖邊──
“等我一下。”說畢,提起斬鋼就走。
奔至懸崖旁,氣喘如牛。
但總算是趕到了。
卻見一團黑影漸漸逼近。
是敵?是友? “小姐。”一名身穿西裝的老人驚惶失措的說。“那麼晚了,你又去了哪裡呢?萬一小姐您有什麼閃失,小的擔當不起呀。”
“侯管家。冷靜點吧。我隻是出去一會罷了,有什麼問題嗎?何況晚晚如是,你應當習慣才是。”那名少女徑自走回房中。
“我會再遇上那個傻小子嗎?”她心中暗忖。
那團黑影仍是不斷逼近。
我無暇多作思想,加速衝到懸崖,務求拿到本子便走——
事與願違。黑影倏然加速奔跑,搶先走到懸崖邊。我一瞧,登時一怔:那黑影原來是身穿黑沉沉的鎧甲,手持白皚皚的長槍,搭配滑稽之至的仿古騎士。這騎士看似笨重,跑時卻如此輕巧,委實令人匪夷所思,到底他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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