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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從來也不覺得這條路有這麼長,即使乘公交總是需要一個小時,可是在車上往往是睡覺,時間,路程仿佛就都沒有概念了,隻有起點與終點。今天卻有這樣的機會,走在這條路上,然後覺出這條路的漫長。

走了很久是走了多久了,走得那群人已經在路口分散,隻剩下吳言金昔和尹斌繼續在沿著這條筆直的路一直往前走。他們之間話不多,彼此之間保持著沉默。路上卻是總沒有平靜過,但是每一段路遇到的人都一樣,都在討論剛才的地震,都在討論剛才自己驚險的經曆。

五點半,三個人心裡其實都有這麼一個時間點,期待著這點的到來,又稍微有些恐懼。就好像一個不乾看鬼片的人卻又被鬼片所帶來的刺激吸引著,睜一隻眼捂一隻眼,提心吊膽的看著期待著最驚悚的場麵。現在這三個人就隻出於這種狀態裡。身邊開過很多輛可以回家的車,可是不能上去,地震根本沒法預測得準確。

吳言和尹斌走在一起,金昔走在後麵。不知道這樣的隊形是怎樣形成的,但是這樣的隊形慢慢的就變得尷尬起來。吳言不知道怎樣跟尹斌說話了,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金昔低著頭跟在後麵,臉上時時露出一種微笑,這種微笑其實看起來很不自然,像是自嘲。她用手不斷撩著被風吹亂的頭發,明亮的臉上散儘了平日裡的柔和,變得有些生硬。可是走在前麵的吳言和尹斌看不見,即使他們回過頭看見了,也不能明白這種變化代表著什麼,若是吳言看到了,應該也隻會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這種微笑對於無言來說不是第一次看見,那是有種憤怒的,又有種奮發的,總是會再後來的日子裡暴發出什麼。

吳言的臉上出了油,那是在疲憊的奔波裡從脂肪裡分解出來的,使吳言看上去也顯得更加憔悴。

吳言抬手看看表,分針早已走過了六,指向九了。

吳言心裡一直在琢磨著怎樣帶著尹斌回家,這樣突然地帶著一個男生回家,後果不堪設想。吳言抬起頭對尹斌說:“五點半已經過了,證明了沒有地震,我們可以坐車回家了,前麵的路還很長。”

尹斌停下腳,吳言和金昔也停了下來。

“你們就從這裡上車回去吧,大地震應該隻是傳言。但是你們也要十分小心。”尹斌麵對著兩個女生,說。

吳言吃驚地一抬頭,目光與尹斌相會。尹斌微微一笑:“我就不送你們了,我要回學校,然後看看能不能回家。”

吳言也釋懷地一笑,仿佛將所有的顧慮都笑了出來,又帶著幸福,對於尹斌的體諒,還有兩人的心有靈犀。

車很快來了,車上裝滿了人,陌生人的模糊的臉從玻璃窗隱隱透出來。尹斌吳言招手,車閃著燈在路邊緩緩停下來,車門吱吱打開了。

吳言站在司機旁邊,想看看後視鏡裡的尹斌,可是看見的隻是滿車的人。

吳言剛出現在村口,就聽見從遠處傳過來的“回來了,回來了”的聲音。母親從一群人裡走出來,臉色蒼白。吳言突然就愧疚起來,因為自己並沒有像母親擔心自己一般擔心母親。走到自家屋前,那種殘破讓吳言體會到比在學校裡更深刻的震驚,屋瓦落了一地,牆上巨大的裂縫橫亙在眼前,比深夜裡的閃電更加觸目驚心。父親在回家的路上,他去學校找吳言了,可是路上竟然錯開了。

吳言放下書包,站在自己屋前看著頹頹欲墜的生活了18年的房子,奇怪的是新奇比疼痛來得多。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是顯得太沒心沒肺,吳言覺得應該難過的,因為麵前這殘破的畢竟是已經生活了這麼久的房子了。可是在這種不可預料的不可避免的災難麵前,難過有什麼用?吳言聽母親講述了一遍地震發生的過程,又將自己的經曆重述了一遍,母親掰過吳言的頭,看了那塊烏青的疤發出嘖嘖的心疼的歎息,並立刻進屋去拿酒。

房子成了一座危房,地震尚未可知,每時每刻餘震都在發生,屋上的玻璃窗發出來的哐哐的聲音成了一種警告,警告餘震又來了。所以現在走進這所房子的每一刻都暗含著危險,母親走進去的時候,吳言也跟了進去。

父親回來的時候看見吳言,笑著說:“我怎麼沒在路上看見你們啊?”母親說:“你們還說是去接人,路就一條,那麼大的人都看不到。”

吳言的臉泛紅,因為想到了尹斌,如果在路上真的碰見父親了,那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呢?吳言慶幸父親的疏忽。父親這時候那麼可愛,吳言覺得父親在不對自己講學習的任何時候都是可愛的。可是一旦提到學習這個問題,他就變得像個刺蝟,身上的每一個汗毛都立起來,仿佛要把吳言刺得遍體鱗傷才夠本。吳言想著想著竟自己笑了。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不好過了,即使在正房的旁邊為了儲藏糧食而重新修起來的棚子可以暫時住人,心裡也還是時時刻刻因為擔心房子會倒下來砸碎這簡易的棚子不能安寧。

等到一切備齊了,天色已經昏暗起來,雨陰陰的不斷地往下落。收音機裡不斷傳來關於地震的報道,那個汶川的名字在吳言耳朵裡越來越熟悉,最後成了時時刻刻印在腦子跟前的詞了。餘震不斷不斷傳來,窗戶上的玻璃聲響提起了每個人頭腦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吳言與外界失去聯係,她連想也沒想過這種時候應該走到這所房子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什麼新鮮事,因為這裡是唯一的避風港,吳言沒有過任何一種概念,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世界,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人和事情,所以吳言總是在這種時候顯得特彆孤陋寡聞,也在越後來的日子裡,這種感覺讓吳言受了很多折磨。

吳言第一次聽到鎮上的廣場上聚集了很多從另外的鎮子裡過來的受災的群眾的時候,地震已經過了四天了,電視裡強調的最佳救援時間都已經過去,餘震也慢慢緩了下來。她是從金昔母親嘴裡知道金昔去那個廣場上做了誌願者,去送水搬東西的。吳言當時的心情有多怪,有多複雜,描述不出來,或許連當事人也完全不清楚。金昔一個人怎麼跑去做了誌願者而沒有叫上吳言,這有什麼意味嗎?

吳言決心自己也要去了,在這種事情上如果落後了金昔,那麼吳言的價值會在一瞬間低於金昔的。然而這件事情本不能放在比較上麵來的,吳言又愧疚起來,對自己剛才的想法後了悔。

吳言自己從家裡走到那個廣場的路上,不停地在想社會責任與個人榮譽之間的關係,她覺得很多人去做這件事,在災難中做些好事,是為了掙個名聲,而根本沒有真心誠意的關心受災的人,大家熱火朝天的做這件事,隻不過礙於道德的框框架架,自己不做,就對不起道德這個老祖宗,就對不起大家對自己向來的看好,對不起了自己的身份。就連自己也是這麼想的,聽到金昔去當誌願者的那一刻,自己最在乎的不也是名譽嗎,在乎的也就是自己落後了,晚做了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晚做了一件最有道德的事,晚做了一件最值得自豪的有社會責任意義的事。吳言看見完好無損的房屋並沒覺得這件災難對當地的人造成了多大的損失,看見每個人的臉上也沒有那種家破人亡的悲傷,因為在這個地勢平坦的小地方,傷亡也本來就沒有……吳言想著想著走到廣場中心的邊緣,那種在大災難麵前流露出來的難得的緊張與和睦,讓吳言覺得有些做作。在看到一群人拿著礦泉水洗腳的時候,吳言就心酸了。她站在這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大車拉過來一車廂一車廂的純淨水,誌願者如螞蟻一般排成長隊把水碼成牆,牆高得晃眼,也厚得晃眼。這麼多的水是從哪來來的呢?是哪個好心的人捐贈的嗎?是一群好心人捐的吧。帳篷口,衣著光鮮的人嬉笑打罵,好似在這裡度假一般。村裡不是在要求捐衣物嗎,看看這裡的人,誰像是會稀罕那些農村裡的人不要的東西的人?還有這如長龍一般的誌願者們,是從哪個學校裡蜂湧而出的,來這裡湊著這種熱鬨……

吳言找了個空地坐下,不想這麼來了又這麼回家,況且自己的義務還沒有儘到,回到家心情也不會好起來。

坐在這裡,想起了尹斌。不知道尹斌現在在做什麼,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夠回到原來那種平和的日子。吳言突然很想念尹斌的家,那個幽靜的小院子有沒有因為地震受到影響,裡麵的花開得是否還好,尹斌有沒有一個人守在那所空房子裡獨自承受孤獨?

天空陰陰淡淡,突然又飄起細雨,吳言起身走到一所房門緊閉的商鋪的屋簷下,誌願者們戴著統一的帽子並未懈怠,其他人也已經躲到帳篷裡。

吳言看到雨裡的金昔了,拿定紅色帽子蓋在金昔那張不大的臉上,那種虔誠和認真刺得吳言的胸口生疼,吳言轉身離開了這裡。

路上微弱的雨飄落下來打在臉上的時候,吳言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逃離這裡,她想起因斌,那種深切的思念讓吳言壓抑得臉色鐵青。她緊閉著嘴唇,從鼻子裡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當走到一座橋上的時候,她看著自由流淌的河水,終於忍不住,站在橋邊對著河流重重的輕歎一聲。然而可憐的是她竟沒有勇氣大聲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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