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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斌聽到消息的時候,一年以前的感覺重新湧來。一瞬間,手腳都酥軟下來,心臟猛烈地跳動。但又必須見到吳言當麵確認,雖然現在看起來這個玩笑太逼真。

金昔將所有的路線告訴尹斌以後,尹斌一個人坐著車來了。

“吳言。”尹斌在門外輕輕顫顫地喊。

聽到這個聲音,吳言從恍惚中回過神。好像是一直等待著,又清楚這個聲音必然在某個時候響起,她不驚奇,卻喜。她從自己房間走出來,打開大門。他們互相望著,艱難地一笑,吳言便笑出了眼淚。

尹斌便什麼也不問了,走近吳言,緊緊抱著她。

“去治療吧,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不管機會有多小,都必須抱著活下去的勇氣。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無數的牽掛,你自己放棄了,是對所有愛你的人的不負責。這不是不治之症,你的堅強和倔強,你不服輸的精神跑到哪裡去了……”

吳言的母親在窗口看見了,聽見了尹斌的話,也哭了。

吳言的鼻子一酸,覺得活下去是件困難的事情,但是生命宣告結束的時候,對自己,對周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件困難的事情。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拒絕治療的,好像是為了賭氣,氣那該死的命運這樣滑稽地安排。她看見尹斌紅了的眼眶,就由心裡生發出來一種戀戀不舍,這種不舍折騰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就要哭出來了,便極力從尹斌的雙臂裡掙脫出來,轉過身,拉著尹斌的手走近臥室。

吳言母親走出來,尹斌見了,恭敬地喊了一聲阿姨。吳言的母親讓他們進屋裡坐著說話,剛說完話,就忍不住流了淚,轉身進廚房了。

吳言看見母親的樣子,心又疼,又愧疚。那天聽到吳言說放棄治療的時候,母親泣不成聲,在吳言耳邊不停的說:“住院治療吧,我們傾家蕩產也會把你治好的,我們去住院治療好不好……”吳言也哭了,她流著淚對父親和母親說:“爸,媽,對不起。我本來以為我以後會讓你們過很好的生活,但是恐怕辦不到。治療很痛苦,我卻終究免不了一死,把錢留下來存起來給你們以後生活好嗎?”母親哭得快昏死過去,吳言也已經泣不成聲,父親坐在母親旁邊摟著母親的肩膀,也淚流滿麵。

吳言坐在床邊,尹斌坐在吳言對麵的木凳子上,睜大眼睛看著吳言。吳言卻低著頭。尹斌就隻能看見吳言根根分明的頭發朝著一個方向被梳到後麵劄成一個馬尾,靜靜的隨著呼吸慢慢跳動。

“去醫院吧,”尹斌開口說話,聲音蒼白慘淡而且帶著淡淡嘶啞,“為什麼不去?”

“去了醫院我就能活下去嗎?”吳言抬起頭,微潤的眼睛如一對明亮的寶石鑲嵌在玉石一般蒼白的臉上,眼睛望著尹斌的眼睛,好像要從眼睛直鑽到尹斌的身體裡去。

“能!當然能,難道你相信你的命運僅此而已?難道你這麼簡單就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你看看你的父親母親,你沒有發現他們頭發發白了嗎。你是吳言,你那麼不服輸,為什麼關鍵時刻不把這種頑強的精神搬出來?為什麼不努力活下來?你的活著不止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所有愛你的人。”尹斌站起來,伸開雙臂將坐著的吳言扶起來,輕輕將吳言臉上的淚抹去,嘴唇落在吳言額頭上,然後說:“我求你,去醫院治療。”

吳言走近廚房,母親正無力地坐著,左手放在炤台上撐著頭,右手不停揩眼淚。

“媽,我們去醫院吧。”

母親聽見吳言說話,站起來轉過身走向吳言,抱了抱她,點點頭,說:“明天我們就去。”

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醫院的混雜的藥水味讓吳言忘記了手術的緊張。檢查的結果不算太壞,因為腦子裡麵的那顆瘤的膜是完整的,還沒有擴散開去,所以隻要手術成功切掉那顆瘤,吳言就能夠獲得新生。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坐在病床上的吳言在想,以前總是聽過像她這樣的學生患了白血病,但對吳言來說那簡直是像地球兩極一樣,與她隔著遙遠的距離。現實卻將癌症擺在她麵前了,她措手不及。驚惶,恐懼,絕望,也不知道哪一種體會更深刻,她從來覺得自己是聖鬥士,什麼磨難也可以戰勝的,然而為什麼就會安排了死亡來對陣?她一下就覺得輸得徹徹底底的,所以一開始她並不想反抗。她覺得之前自己已經經曆太多坎坷和折磨,並且她一點也不害怕今後會來得更多,但是命運非要斷了自己不斷奮鬥和努力的念頭,自己能怎樣?

可是見到尹斌落淚的那刻,見到母親在廚房裡顫抖的背影,她恍然明白,麵對一場生死未卜的病,才是自己最應該奮鬥和努力的時候。以前是執著於學習成績,學習成績代表的是未來和虛榮,不論是未來的美好生活和獲得讚揚的虛榮心的滿足感,都必須以生命為載體。自己幾乎本末倒置了,為載體意外的東西癲狂,卻不為最本質的東西奮鬥。放棄,說來最簡單,最無壓力,但也最懦弱。

然而當吳言決定到醫院做手術的時候,她全身的每一個器官便都進入了戰鬥狀態。

臨做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吳言待尹斌在一旁睡著以後爬起來,窗外的月亮正明亮,將病房渲染得十分和諧溫馨。吳言對著月亮虔誠地跪下來:我向你懺悔,我寶貴的生命……

吳言的頭發被剃光了,烏黑美麗的頭發砰然落地。尹斌用準備好的牛皮紙袋將一束長發裝起來。吳言看見後,兩人相視一笑。

吳言能記得的隻有在手術前漂亮的小護士為自己在身上插管子,還有一堆金屬片。簡陋的手術室讓吳言笑了笑,明白自己是在現實生活中而不是在拍電視劇。然而後來被麻醉了,吳言便長久長久地睡著了。

睡著是件特彆幸福和享受的事情,但是吳言被護士用各種捏和掐和在耳邊的尖叫喚醒過來。她整個頭上崩滿了木乃伊一樣的白膠帶,臉明顯的發腫,看不出她的本來麵貌。

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湊過來的尹斌,然後看見站在尹斌旁邊的父母,仿佛看見尹斌笑了,她知道,自己活過來了……

手術成功了,吳言在半年以後便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一個重生的鮮活的生命重新立在學校的籃球場上,臉上已經掛滿了笑容。

在恢複養病期間,尹斌帶了很多書給吳言看。各種小說和名人傳記,還有馬克思柏拉圖等人的哲學著作。世界的本質是物質,人不過是會思考的一件東西,沒有誰是天生神聖的,沒有誰比誰天生有優勢。人與人最大的差彆不過就是基因上的差彆,不管智商高低,每個活著的人都有其優點和存在的必然價值。學校選拔人才的方式太迂腐了,教學內容範圍太窄,所以會打擊掉大批奇才,更有許多像吳言一樣鑽牛角尖的學生。

第二年吳言和大家一起參加了高考,和金昔一起都考上了尹斌所在的大學。但是金昔和尹瀾卻已經分手了。

我向你懺悔,我的寶貴的生命。過去的將近20年我沒有覺得你是珍貴的,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你有一天,現在,會這麼岌岌可危。於是我像所有膚淺的人一樣,在你行將溜走的這一刻,才懂得珍惜。過去的學習日子裡,我熬夜,我大哭,我失眠,讓你受儘了折磨,都是因為我的虛榮心作怪,這一刻才明白,我鑽進牛角尖裡了。

但是我想活下去,為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我想活下去,為了我恨的和恨我的人;我想活下去,為了我珍惜的和珍惜我的理想。我寶貴的生命,我是在用思維和你講話,我們攜手共度難關好嗎?寶貴的生命,我是在用深情向你道歉,我們一起努力,戰勝死亡好嗎?天上的明月,請你為我作證,如果我活下去,我會愛每一個愛我的或者恨我的,喜歡我或者討厭我的人,我會幫助每一個幸運的或者不幸的,成功的或者不成功的人。我也會好好愛我自己。

然而,即使我終將死亡,我也不會怨恨。我隻好帶著愧疚和不安,默默守護著我的親人們,和這世界上每一個愛彆人也愛自己的人,如果,有靈魂存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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