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一九一五,北平。初春。
黑漆漆的淩晨。
篤篤的敲門聲響在門外。
混天猴候江一骨碌從七姨太身邊爬起來,“又燒起來了?”
前兩天一個火星子引得這裡差點燒了起來。
“沒,候爺…”門外的聲音怯生生地,卻不敢擅自退開,“是場子…”
“啪”,候江抬腿將腳邊夜壺掃向門口,那夜壺撞在門扉上,碎了一地,夜香漫延開來,房間立時充斥著難聞的氣息。
恨得屋內七姨太在候江裸著的臂膀上狠扭一把,“德性。”
“場子能有多大的事?這個點喊爺起床,信不信爺把你的頭擰下來當夜壺使…”
候江一邊穿衣出門,一邊不忘回頭吼七姨太太,“給爺收好了。”
七姨太在後頭橫他一眼,扭臉拉長了調子叫喚,“福壽,福壽,福壽…天殺的,死哪去了?”
門外的候江聽著手下人附耳輕言,一下木呆了臉,“打進來起就沒輸過?從老王爺那得了西交民巷的房契租契,他奶奶的,老子苦心籌劃了一年的局被他搶杠了?人還年輕?玩了什麼,牌九番攤搖攤擲老牛?確定一陣都沒輸?四九城哪來這樣的人物,打哪冒出來的?”
他雙目赤紅,幾乎是咬著牙切著齒地問。
那手下嚇得直往後退,牙齒差點磕在了舌頭上,“那人就像孫猴子…呸,小的也配提猴子…那人瞧著就像位爺,出來賭還帶個侍候的…對,譜大,忒大了…老頭給打水洗手,那盆都是金的,純金的…”
候江眼也快直了,金盆洗手?不是這樣來的吧?
手下人靠他近了些,神神叨叨地,“爺,最邪乎的是那位爺洗手,不光拿金盆,你猜怎麼著?…三條帕子擦手!綢的、緞的、絹的…擦一次手,籠共三條綢緞帕子…”
這是哪一位含金湯匙降生的爺們?
“走,去看看。”
他到得遲了。
鴻升賭場門口,一輛油壁馬車在漸青的天色裡逐漸走遠,車後騰起細細的煙塵,那煙塵撲在候江臉上,滿是嘲笑。
那馬車不管候江,隻管悠悠閒閒,走走停停,不時在早起的攤點前停下,駕車的下來買了些早點,自己並不吃,一徑遞往車內。
車內伸出隻骨肉勻稱的手,那手略顯寬大,顯見得屬於男性,卻懶懶地不帶一絲熱情,再附上一個慵懶的腔調,“鄭伯,去一品樓,那裡的一品燒餅玫瑰糕隻怕更合容佩胃口。”
駕車的應了聲“好嘞”,車頭即轉向前門樓子大街,那叫鄭伯的車夫一邊駕車一邊笑,“少爺,你又喊小姐容佩,當心小姐使性子罰你。”
“哎”,車內長歎了一聲,那聲音聽著年輕極了,卻充滿了滄桑無可奈何的意思,“她什麼時候才能看得到我…總是將我看作孩子…鄭伯你說,我明明已經高她一頭了…”
鄭伯將馬車停在一品樓前,下車掀起簾子,“依老頭子看,小姐看不看得見少爺可不在身高…”
車內冒出張臉來,這臉年輕、乾淨、純粹、溫暖,與初春的曙光一樣充滿朝氣,與初露的日頭一樣怡人,麵部棱角不十分剛毅,也不十分圓融,看著跳脫得很。
那臉的主人跳下車,是個頎長健朗的英俊青年,一身純白西裝,腳下還踩了雙雪白皮鞋,一身白裡頭口袋處的絳色絲帕格外打眼,那年輕人手裡還歪托著禮帽-是當下最最時髦的裝束,卻被這人整出了小小的騷包格調。
“鄭伯你說得對,所以崔世才去掃了候江,”崔世的語調不複剛才車裡的慵懶,變得清朗熱情,“這回她總該高看我一眼了罷?”
崔世攔住鄭伯,自往一品樓裡走,“鄭伯,不用你,崔世親自去買。”
熱乎乎剛出爐的餡餅玫瑰糕帶上車,馬車立刻在清晨少有人跡的街道上狂奔,不一時奔到了大同客棧門口,崔世跳下車,一陣風地往裡卷。
二樓穀雨客房跟前,崔世敲門的手伸了又縮縮了又伸,踱著步子來來回回,半天終是默默垂手,轉身下了樓,攔住店夥計,“夥計,把這個灶上溫著。”
“拿來吧,”一個調笑的音調自樓梯上傳來,“一早上來來回回吵死人了…什麼不得了的好東西,獻寶一樣?”
鄭容佩自樓梯上款款來至崔世身邊,崔世但覺一股暗香盈鼻,那香似麝非麝,似蘭非蘭,說不出的清淡怡人,再看看那人,巧笑如花,有著小小的狹詰。
崔世一時忘了自己送吃食本意,隻顧呆呆發愣。
容佩一笑,車身就走,“敢情不是給我的?”
崔世一把拉住她衣袖,直瞪瞪張口,“彆走。”
鄭容佩略略皺眉,看向崔世拉自個兒衣袖的手,崔世一愕,不甘不願地撒手,另一隻手舉起吃食,“給,還是溫的。”
各色各樣的吃食擺了滿桌:羊眼包子塌糊子,三鮮燒賣驢打滾,棒槌餜子開口笑,鍋貼窩頭豆腐腦,林林總總怕不下二十來種,鄭容佩嚇了一跳,“這才多早晚,你一早跑了這麼多地兒?”
一早跑這麼多地?他崔世就一宿沒睡過。
崔世咧著口白牙殷勤笑,“試試這個,一品樓的一品燒餅玫瑰糕-鄭伯買的。”
鄭容佩拈起塊尚透著熱氣的玫瑰糕,貝齒輕輕落下,又端起一品燒餅小咬一口,抿一口豆腐腦,喟歎一聲,“不錯”。
她將那咬了一口的玫瑰糕隔了唇齒印小心掰下,遞與崔世,“多謝,有心了。”
容佩端著唇角笑,“不知鄭伯何時對吃食這麼上心。”
她那樣了然,崔世不由俊臉一紅,幸好此時光線不甚明亮,兩人隻作不覺。
鄭容佩瞧著崔世略凹的眼窩生疑,“你是一早出了門呢還是一宿沒睡?怎麼眼窩成那個樣子…”
崔世隻管嘿嘿笑,不防胖丫頭冬香遠遠地接了口,“少爺背著小姐偷偷出了門…”
原是懶丫頭冬香終於起床梳洗完畢,遍尋不著自家小姐找下了樓。
崔世給了冬香一個爆栗,“就你知道。”
冬香嘟了嘴,向自家小姐訴苦,“昨兒晚上小姐安寢後少爺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門,連秋生都沒帶,不曉得去了哪裡…指定是乾壞事去了,是去掏鳥窩還是砸人窗戶?哼。”
崔世失笑,“我還去掏鳥窩砸窗戶呐?懶丫頭你可長點心吧。”
他轉眼瞧見容佩臉上顏色,自個臉色也跟著端了起來,無奈舉起雙手作投降樣,“沒乾彆的,真的…就掃了混天猴的場子,就一家,一家…你信我。”
鄭容佩麵上肌肉鬆弛下來,“掃就掃了罷,那候江不是什麼好人,終歸是要碰上的-北平城龍蛇混雜,你這樣冒失…可怎麼好?”
她沒有多說,崔世喜不自禁,那句責備隻當過耳的風,他喜滋滋從口袋裡摸出個東西拍在桌上,“我們以後住這裡吧。”
房契租契,西交民巷,北平城最貴地段的東西兩巷之一,兩進的院子,三重的明樓,外帶一輛福特汽車,以及落魄西洋司機一名。
崔世、冬香一臉期待地望著容佩,本是安排好了住處的,昨夜來得晚不好打攪才住了客棧,如今這麼個地兒,自然比先前的好。
鄭容佩站起來,眉眼淡淡地,“先去拜見韓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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