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升賭場起了小小的騷動。
天色剛剛擦黑,賭場才開門,門口就來了兩輛汽車,車內下來五個人。
這五個人有些特彆:打頭的男人年輕尊貴,尊貴裡帶一點輕痞,他黛青色西裝,藍色領結,走路衣角帶風,不像來賭,倒像來赴一場盛大的宴-喜宴,他自己的喜宴!
跟著的下人也奇特:一個老,胡子花白兩眼昏花看不清道;一個小,小到羞紅著臉不敢看人隻管看道;一個俏,是個姑娘,長得甜甜蜜蜜很是可人,可誰家丫頭上賭場啊?晦氣!還有一個更絕-洋!洋鬼子的洋!洋鬼子不都是洋大人麼?這麼個紅毛綠眼的洋鬼子居然跟在年青人後頭點頭哈腰,服帖得很。
四個人在青年身後一字排開,氣勢很有些嚇人-這是來賭還是來巡視山頭?
這自然是來踢館的崔世了。
“玩什麼呢?”崔世右手撫著左手食指,他指頭上的祖母綠寶石翠到濃豔,瞧著像要滴水,一看就是上好的料。
“骰子”…“蛐蛐”…兩個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冬香橫了傑瑞一眼,小嘴一撇,“德性-這個季節哪有蛐蛐?再說這種場子裡哪有鬥蛐蛐的呢?少爺,猜大小,又簡單又爽利,正合我脾氣…”她脆生生呱啦啦地講了一堆。
“你玩還是少爺玩?沒規矩!”崔世豎起食指小幅搖了搖,禁止冬香傑瑞再說話。
冬香猶在嘟噥,“家裡可說了,隻許玩三把…”
“哎,奴大欺主,”嫌著奴大欺主,可他哪有一點被欺負的樣子?
崔世往椅背一靠,眼波斜斜一飛,現出個略痞的笑,“三把就三把,三把少爺也贏定了,贏了少爺帶你們去一品樓吃茶大觀樓看電影…”
他衝寶官眨眼,“聽我家丫頭的,押大小!”
寶官猶猶豫豫搖動骰子,猶猶疑疑地開出,“下!”
他一搖骰子,崔世就閉上了眼,閒靠在椅上,瞧那耳朵,直是豎立著,仔仔細細地聽骰音,那肩背也是直挺直挺的,顯然在用心。
這會聽到叫下,崔世慢吞吞張開眼簾,左左右右掃了下台麵,“都下完了?”
的確都下完了,滿台的銀元紙幣籌碼。
他慢悠悠摘了指頭上翠到濃豔的祖母綠,隨手往台上一丟,“就這個吧,爺一向喜歡大…丫頭給少爺我記好了,第一把…大!”
上好的祖母綠被他那麼隨意一扔,嚇了寶官一跳,也嚇了他身後的四個人一跳,猜個大小可沒人下這麼大的注!
寶官為了難,“這位爺,如果下這麼大注的話,場子要驗看貨色…你看?”
“當然!叫你們的人到這來,爺不想動半步腳。”
立刻就有兩三個長袍馬褂戴眼鏡的先生過來,幾個人拿著個高倍放大鏡,翻來覆去的研究了半天,末了衝崔世一鞠躬,捧回給他,“這位爺,這東西貴重得很,招眼,您擎好…”
崔世都不帶掃他們一眼,唔了一聲接過,隨即往台麵上一丟。
寶官揭了蓋,“開!”
三個骰子,紅通通的朝上,四五六,十五點,大!
冬香歡呼一聲撲上台麵,把那些銀元紙幣籌碼一股腦地往懷裡掃,“少爺,這都是我的…”
崔世牙疼般嘶氣,很是無奈地搖頭,“給少爺我戴上。”他在說祖母綠寶石。
“見笑,見笑。”崔世衝台子邊一眾賭客拱手,一幅家裡丫頭沒見過世麵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冬香拉著他的手臂直搖,“少爺,還玩還玩…冬香白天看上個首飾,還沒買…”
崔世翹著腿,仰著身子看向身側的冬香,麵孔冷冷的,“怎麼少爺是替你賺錢的嗎?”
冬香鼻孔也朝了天,“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少爺玩三把還是三十把冬香統統看不見…好不好?”
說到‘好不好’三個字已經是討好地彎下腰,湊在崔世耳邊,小小聲嘀咕,“瑞祥軒的首飾,小姐喜歡得緊…”
崔世已轉身坐好,一迭連聲地慨歎,“奴大欺主,奴大歁主啊…等著!今兒少爺心情好,替你賺了這首飾。”
冬香在他身側聳了聳鼻子:哼,欺負誰不曉得呢?
崔世並沒有急著下注,寶官搖了又開,開了又搖,他不動,眯了眼,老僧入定地聽著骰子撞擊的聲音。
他身後的四人個個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不動不搖,顯然有素得很。
夜色深了許多,各處茶園酒樓燈正紅酒正綠,前門大觀樓的電影隻怕也快開場了。
寶官的骰子在燈影裡搖得歡實,如急雨,如累弦,一會撞,一會飄,嘈嘈切切。
仨骰子再次扣在盅內,“下!”
賭客們都下完了注,或大或小,寶官就要開盤。
“慢著!”
這喊聲來自崔世。
他兩眼晶亮,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冬香,全倉押上,圍三!…兄弟,你再不開圍色大觀樓的電影都要終場啦。”
人群一陣騷動:怎麼可能?圍色?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就算是,他單憑聲音是怎麼聽出來的?
寶官臉色慘白,崔世後頭的鄭伯胡子卻快翹了起來。
圍色,三個骰子三個相同的點數即為圍色,莊家通吃。
圍三,即是三個三點,若有人押中圍三,一賠一百,賺大發了!但這概率,嗬嗬!
他盯著寶官盯著蓋盅,一瞬不瞬,“手彆動,抬起來,來人,是你們的人來還是我的人來,離骰子遠點…把他手臂衣服給我往上捋捋…露出胳膊,劉順兄弟是吧?好手藝,玩得一手好牌…現在…”
他從懷裡掏出個東西,一指寬幾寸長的小物件,小小心心地放到骰盅旁,“開牌時候要是有一點響動,比如,我說比如啊,骰盅不小心撞了骰子,圍色變成了點子,骰子掉包的時候不小心掉了,當然劉兄弟你絕對不會這樣做…但凡有一點聲響,這東西就會顯示數字,像這樣…”
他拿了塊銀元輕輕往那東西旁邊一放,那東西立刻顯示出十幾的數字來。
“你看,”他看著姓劉的寶官,“比人的耳朵靈得多…如果讓我看到這上麵有數字,如果讓我聽到開牌的時候有一絲絲兒的響動…”
他麵上的淺笑沒了,眼神一閃而變,那份悠閒自在變成了整肅深沉,“…你這條胳膊就算廢了!”
“還有,”他左手往後一伸,猛地往前一扯,一隻香煙夾在他指間,那是他身側一人正欲點燃的煙卷。
“這種擋人視線的小伎倆也不要在爺跟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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