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高鐵台北站,月台。
本來想買票的方巧柔,卻在票口看到揮手的綾罌後,隻好作罷。
沒辦法,綾罌手上有兩張票。
雖說沒有異味,甚至還有很明顯的洗衣精味道,但眼看著綾罌還是那身黑衣黑褲,方巧柔頓感無語。
不料,更無語的是綾罌。隻見綾罌看著方巧柔那身淺綠色連身洋裝,淡紫色薄紗披肩時,還白了一眼,完全是「至於這樣一天換一套嗎」之類的眼光。
若在動畫中,估計兩位是麵對麵,同時低下頭來嘆口氣。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沒那麼多刻意設定,眼看著列車開始開放,兩位自然是迅雷不及掩耳地進入自由座車廂。
雖然各站皆停,但在預定時間內殺到台南並沒有難度。隻是想要到當初求符的天後宮,高鐵下車後,還有一段距離。簡單,不需要自己思考路怎麼走的大眾運輸,就是從沙崙站搭火車到台南站。
等車,上車,等下車,下車,甚至用餐,一路幾乎完全無語。不是真的沒話題,而是兩位都覺得沒必要。
好不容易吃飽喝足,穿街過巷,到了傳說中的大天後宮,這時卻出現一段兩位都意想不到的對話。
「怎麼?就是這裡啊。」看著停了下來的綾罌,方巧柔有點納悶。
「妳想去哪?」綾罌更是滿臉古怪。
「天後宮啊。」方巧柔被綾罌的表情看得毛了:「彆開玩笑好不好,這什麼表情啊?」
「妳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妳求的符沒效?」
「想啊,就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啊。」
「那妳覺得神靈跟凡人比起來,誰比較能回答妳的問題?」
「當然是神……」方巧柔回味過來,不覺一驚:「你要帶我去見……」
「沒錯,就是待在這座宮的神靈啊。」綾罌點點頭。
「那……」方巧柔有點慌張地看著自己的打扮:「你怎麼不早說!我這樣穿是不是太隨便啊?」
綾罌一整個快被打趴了,擺擺手:「服裝不是重點,重點是妳也不等我準備一下,就這樣進去,真以為妳進得了神靈的宮殿嗎?」
「不能嗎……」
話聲方落,天地頓時一暗!
方巧柔大驚,眼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忽然靜止不動,萬物俱寂,所有彩色竟隻剩下黑、灰、白的呈現。若非自己倒退了半步,她都以為自己也被這剎那間降臨的靜止給封印了!
隻見綾罌渾身輻射出黑氣,一臉似笑非笑,邪氣森森中充滿詭譎的魅力,雙手結印,不一會兒便低聲誦咒完畢,雙手放下,失去的彩色也逐漸回來。
但是,彩色視覺感受是回來了,周遭來往的人們卻整整少了九成!
不說周遭人們的目光充滿驚訝,就連門口的衛兵都傻眼了。
「剛才……」方巧柔覺得就算四年後,身為學士也沒辦法發揮口才,問出滿腔的疑問,或許碩士、博士也一樣,因為這一切實在太突然、太詭異了。
「用妳能理解的方式來形容,這裡是另一個空間。」綾罌指著眼前的周遭的人們:「這些『人』,對妳們人類而言是過世的祖先,往生的先人,不過對他們自己而言,他們隻是虔誠的媽祖信徒,現在有幸替媽祖辦事,為生前做不到的善事去儘心服務。」
方巧柔一愣,定睛環視,周遭的「人們」還真像是古裝劇跑出來的演員,有的清朝,有的日治,有的光復初,有的戒嚴時,最接近現代的還真沒幾個。
「而這座宮廟,仔細看,雖然跟妳平常用肉眼看的一模一樣,但是不是多了些毫光?」
順著綾罌所指方向看去,豈止是多了些毫光?簡直比鑽石更閃閃發光,不過很亮很亮,卻不刺眼,非常柔和,一磚一瓦都看得清清楚楚。
「至於門口的衛兵,不用懷疑,就是衛兵。」
再順著綾罌所指看去,所謂的門口衛兵,分明是門神的模樣,隻是一般門神用畫的,頂多也隻是浮雕,而如今看到的,卻是活生生的高大壯漢,穿戴著看似沉重無比的古代甲冑。
「這……」方巧柔不解地問:「我記得大天後宮為了顯示天後的尊貴,用的是門釘,不是門神啊?」
不料,綾罌尚未開口,左邊的門神便已笑說:「聖母大人的道場,唯有祂才能安排。凡人不畫我們,就真的不會有我們在這嗎?」
「哦,你會說國語?說的還是白話文?」雖然看著活生生的門神,實在有點腦筋轉不過來,不過方巧柔還是很直覺地不懂什麼就問什麼。
「妳也學我們站在這邊天天看,天天聽,彆說北平話、閩南話、客家話,就是日語、美語、英語、越南語……各地各國的語言,妳都學得來。」右邊的門神也和藹可親地笑說。
「像妳這位朋友,更厲害,還是從彆的世界來的。」左門神指著綾罌,打量了好幾眼:「這北平話說起來很有台灣口音,想是來了一段時日吧?」
「嗬嗬,是一段時日了。」綾罌的話潑水不進,隻是淡淡地說:「我想,這丫頭有些機緣,該帶她見識見識真正的『道場』。道場之主在嗎?或者能管事的也行。」
「聖母大人不在……」左門神忽然停頓,省略原本要說的話,考慮清楚後才說:「龍王爺暫管事務,敢問尊姓大名,讓我們通報一聲?」
「就說『信女方巧柔與魔族儲君求見』吧。」綾罌笑得很邪。
目送一位身穿樸素道袍的中年男子進入宮殿,一邊等待,一邊瞅著綾罌,方巧柔越看越覺得不對頭。
說她是信女,這是挖苦,不必多想。但是,「魔族儲君」,就這副德行,不太可能吧?
瞅著方巧柔、綾罌的兩位門神,也是越看越不對勁。
這丫頭既不像佛門中人,也不像道門中人,說是信女,恐怕有些水分。而這位自稱「魔族儲君」的年輕男子,不錯,方才降臨的剎那間黑氣蓋天,就算魔王降臨也隻是這般派頭而已,但是一介魔君,跑到神靈道場來做什麼?雖然不至於到正邪不兩立的地步,但終究不同路啊!若說這廝是準備來砸場的,那未免也太能隱忍了吧!伸手不打笑臉人,那怕對方笑得再欠揍也不能打,畢竟先禮後兵準沒錯……
不多時,素袍男子再度出來:「龍王爺有請。」
綾罌點點頭,看著內心還是充滿糾結的方巧柔:「走吧,信女大人。」
方巧柔白了綾罌一眼,也跟著前進。
不料,外頭看起來就是那麼一回事,進門後,卻是彆有洞天。
不少文學作品所說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假山奇樹、落英芳草,這裡可真全都看到了。看得眼花撩亂的方巧柔,完全忘記方才在門外時往裡頭看去與尋常寺廟沒什麼兩樣,隻是不停地走啊看啊,拿出手機來便想拍照。
然而拍下來後,隻見畫麵中的每張照片都隻有金黃色的光暈,害得方巧柔懊惱於手機失靈了。
綾罌一看,隻覺一樂,沒良心地笑了起來。方巧柔下意識地選擇無視,隻是把手機收起來,老老實實跟著素袍男子,通過一片巨大假山的山洞後,才看到一座宮殿。
外觀看來,這座宮殿竟是比孔廟還樸素,但是柔和的純白光暈,讓人看得很舒服。不過,看得越久,便越覺得這座宮殿是個雄壯宏偉的存在,再多紛雜紊亂的心思都得化為灰塵,隨風散逝。
隻是奇怪的是,宮殿門口,卻有一張小方桌,四位古代將軍打扮的壯漢圍坐一圈,竟是打起……方城之戰?
「辛苦了。」
背對著方巧柔、綾罌的那位將軍擺擺手,素袍男子便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後告退離去。
方巧柔看得傻眼,心想這不會就是所謂的龍王爺吧?
「不像啊?」坐左邊的將軍轉過頭來,瞪著方巧柔:「誰跟妳說神明不能打麻將的?」
「哦……我沒這個意思……」
「那就是在嫌咱們兄弟的長相,不像是個神明囉?」坐右邊的將軍也轉過頭來,眼睛瞪到大得嚇人。
「不……很雄壯,很威武……」
「這就對了嘛!」本來就麵對方巧柔的將軍放聲大笑:「咱們兄弟本來就是最雄壯最威武的嘛,大哥還整天要咱們謙虛,也不怕謙虛過了頭!」
方巧柔幾乎大腦當機,下意識地緩緩看向綾罌。
綾罌隻是一如往常地淡淡微笑,邪氣中帶點魅力,壓根兒就沒打算主動開口的模樣。
就在方巧柔不知如何是好時,背對著方巧柔的將軍緩緩起身,轉過來,神情剛直但不嚴肅,靜靜地俯視著方巧柔與綾罌。
他這不站還好,這一站,不但其他三位紛紛收回嘻笑怒罵的嘴臉,紛紛起身在他背後。然而最讓方巧柔震驚的,還不是這位疑似大哥的將軍,有多麼成功的威信,而是這四位將軍都相當高大,全都有兩米五左右的身高!
一米六五的方巧柔,在女生身高也不算矮了,身旁的綾罌估計也才一米七左右,搞不好還不到。眼前的四位將軍,卻都兩米五左右,這……
「人身已是過去,不提也罷。目前我輩在聖母道場,受龍王血元成身,忝為護法,姑且自稱為『君』,也不算辱沒了兩位。」為首的將軍三綹清鬚,慈眉善目,躬身行禮:「在下司東,故稱東君;三位兄弟是南君、西君、北君。」
其他三位將軍被點到名時便躬身行禮,很是客氣,渾無方才那番市井打滾的無賴氣息。
方巧柔哪能不明白,這客客氣氣的四君分明就是四海龍王啊!儘管不是很清楚為什麼龍王會成為媽祖的護法,更不知道龍王之前還是人類,但是對方都客客氣氣地行禮了,她自然是連忙鞠躬,隻差沒跪拜了。
綾罌兀自站在一旁,叉著手,隱約流露出淡淡地高傲。
「東君王爺……哦……我……」方巧柔平時不信神,但在看到活生生的神靈站在麵前後,口才都不知道忘到哪去了,緊張兮兮,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東君微笑,輕撚著長鬚,很有耐心地等候。南君雖然想打破沉寂,但看著大哥都沒說話,他也隻好抓抓頭。北君更絕,一副銅鈴大眼卻似睡非睡,竟是老僧入定的模樣。
滿臉虯髯的西君可就沒打算讓氣氛僵下去了,率直地說:「剛才道者通報時先說妳再說儲君,想必妳才是事主。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反正人都來了。」
方巧柔俏臉為紅,輕瞪了綾罌一眼,這才問道:「我是為了這一張護身符而來的。」
話聲方落,方巧柔便從包包中取出上頭有八卦的圖案小紅袋子。
竟是北君忽地睜大雙眼,金光吞吐,躬身來看,不一會兒便說:「這是瘸老四的手筆。」
方巧柔雖然有點被嚇到,但此時聽到畫符者的人名,不禁一問:「這張符有用嗎?」
「當然有用。」北君站直了起來,收回金光:「瘸老四雖然瘸,但那是業報未消,還在做功德迴向債主,他的元神上天下地可不成問題。」
雖然沒直接說有用的原因,但方巧柔也聽得懂,能元神出竅上天下地,肯定是一代高人了。因此,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綾罌。
「請問這張符的用途是什麼?」綾罌笑問。
「安定心神,防止邪物引發的恐慌。」北君認真地說道。
方巧柔一愣,旋即連忙問道:「那可以抵禦鬼魂、咒力的攻擊嗎?」
「那得看對方的程度了。」西君略皺眉頭:「尋常鬼魂還無妨,要是懷恨而死的怨靈,或其產生的怨力,這張符還不夠……不過,隻要不是自己無聊刻意招惹的麻煩,妳身上正在戴的那張就一定行。」
方巧柔看著西君的手指,明白他指的是掛在脖子上的祖傳護身符,不禁高看了綾罌一眼。
「怎麼會問這個?妳不會是之前沒戴現在身上戴的那張,隻憑瘸老四畫的這張就去鬼屋探險吧?」西君看了看,鼻子小抽了幾下,有點不大高興:「雖然很淡很淡,但是那淡淡的狗味很不尋常啊。」
方巧柔哪還不知綾罌的本事,隻好老老實實交代守護神的那回事,並委婉地詢問為什麼瘸老四的作品沒有用。
聽完後,東君有點哭笑不得,總算是淡定住了;北君、西君連翻白眼,擺明了「妳命真硬」的臉色。南君倒是乾脆,比出大拇指:「很好,瘸老四的符妳也敢說沒用,妳真行!」
方巧柔漲紅了臉,連忙指著綾罌:「還不是他說的!」
「我有這麼說嗎?」綾罌一臉的無辜,隻是被一臉的邪氣出賣了。
「你不是說隨意求來的符沒有效嗎?」
「北君、西君解釋得很詳細啊,妳是哪邊沒聽懂?」綾罌隨手一抓,竟不知怎地在身後抓出一把太師椅,非常自在地坐下來:「保護妳的符,是妳媽的媽的媽傳下來的那張,而妳自己求的這張,是用來安定心神的。如果是說保障妳的安全,安定心神的這張不夠用,很奇怪嗎?」
方巧柔氣得差點跳腳:「那妳要說清楚啊!害我誤會……」
「方小姐,妳但求心安,得來安定心神的護身符,不賺也不賠啊。而且隨意求來的符,真的沒效……」東君輕撚長長的清鬚,開始詳細地解說。
原來,在宮廟供信徒結緣的護身符,其實經過很多關卡。
首先,常駐宮廟的神職人員,其他道院道觀或遊方的道門中人,以其修為畫符,請神靈加持。修為深淺、加持強弱,自然都會影響符力。
當然,有心救世的畫符者、神靈,自然都是全力以赴,但是接下來就大有文章了。信徒來求符時,若是沒有誠心誠意,肯定拿不到神靈加持最強、畫者修為最深的那幾張。彆看拿符時貌似隨機,求神者受冥冥指引,完全理所當然。
而且,若是隻為自身來求,所得之符符力必弱;為人力可及之事來求,則肯定毫無符力。前者因為存在自私心態,違反神靈、道者救世原則;後者則懈怠不長進,以為求鬼神相助是條方便捷徑,殊不知真心救世的冥冥存在,遠遠比那些高喊人定勝天的人們,還更希望人類自強不息啊!
「哦……」方巧柔有所疑問,卻又不敢去問,惹得東君停下話來。
其他三位龍王一看大哥停下話來,連忙隨手一化,四大寶座瞬間出現,紛紛在殿門外坐了下來。
「要是人類都很有出息,不必求神拜佛了,那你們不就失業了?」
綾罌語出驚人,嚇得方巧柔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身後忽然多了張太師椅。
當然,說出了方巧柔心中疑惑,這已經不構成她的驚訝。讓她驚訝的是這麼尖銳的問題,怎能問得這麼直接?
不料,西君滿臉糾結,抓著虯髯:「真能因為這樣失業,當然好啊!」
方巧柔一愣,顯然更加沒想到,直到綾罌示意坐下,這才傻傻地坐下。
「世界之大,姑且不論。」東君收拾心情後,和藹可親地微笑說:「宮廟裡頭的神靈,方小姐可知道是從哪來的?」
方巧柔一奇,很老實地搖搖頭。
「聽過天界吧?」眼看方巧柔點頭後,東君繼續說:「生在天界的神族,或因緣,或發願,或因奉命,或因接受世人的祈禱,凡種種原由降臨人間者,這是第一種。
修者發願——通常是道門,佛門較少——不求自身安樂,但求利益眾生,自仙道轉修神道,這是第二種。
本非神道而有靈力威能者,受宮廟主神感化,甚至降伏後加入宮廟,這是第三種。
在生立大德、建大功,往生後受人民香火,這是第四種。
不一定立大德、建大功,但好歹也有一番德業功業,生前為人景仰,死後為人膜拜,人民意念集中於該人之身,這是第五種。
在生即為信徒,一心追求跟隨宮廟主神,至死不渝,因此在該宮廟繼續生前的服務,這是第六種。
人類往生為鬼道後,為了生前種種恩情徘徊於幽冥與人間,但畢竟陰陽兩隔無能著力,積極者設法開宮設壇,坐主祀之位,消極者漸漸加入宮廟,成為所謂的兵將,這是第七種。
同樣是往生為鬼道,但因該人生前含恨而死,冤屈難伸,不論是否已經報仇都不肯離開人間,由於戾氣不除,有害於人間,所以宮廟出麵招安收服,訓練為兵將,這是第八種。
……嗯,大致上就是這八種。然而,除了第一、三種本非人類,第二種涉及修行成果,其他五種都曾是人身,但都不是修練神道而成神,往往懷有更多人身尚在時的情感與情緒。」
雖然聽了很多,但是及時抄下筆記的方巧柔,略一思索,便知其意:「台灣的宮廟這麼多,前三種肯定有,但是後五種更多吧?」
四位龍王短暫地相視一眼,意識到方巧柔的將說未說的想法。
「綾罌說在外頭的『人們』都是人類的過世祖先、往生先人,這麼說,這麼多的宮廟神靈,天天看著子孫輩的後人求神拜佛,聽著後人的祈求禱告,豈不是一直在天人交戰?」果然,方巧柔皺起眉頭,神情都複雜了起來:「看不到時便想著念著,看到了又悲其不奮,怒其不爭,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
龍王們一時無語,不約而同地長嘆口氣。
片刻後,心情沉澱許多。
就在方巧柔想著下一個話題時,綾罌忽然開口:「這丫頭有祖傳的護身符所以平安,但她的同學們可沒那麼幸運,這邊能受理此案嗎?」
方巧柔一凜:對了,她們的問題還沒解決啊!
然而,三位龍王都看向東君,東君這才輕嘆口氣,緩緩解釋:「若是無端受到攻擊,我輩自然願意伸出援手。若是宿世因果,多少也能嘗試調解。但是像這種自惹的災障,隻能有請此境城隍裁奪了。」
「城隍?」方巧柔一驚,看向綾罌。
綾罌沒說什麼,隻是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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