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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周末,王老成的大女兒回來了,家裡割了肉,王老成還特許老三上桌跟他喝了兩盅,本來是歡喜事,最後卻弄得全家都不愉快。

關鍵是提到了大姐的將來。將來是美好的,大學生嘛。就是搞對象的事惹出了閒話。

林芷惠先關心,說清兒你的歲數可不小了,連超兒都結婚了,三兒的親也定局了,爸媽心裡裝的就是你了。

“對呀,有啥打算?村裡那個還糾纏你不?”王老成咋吧口酒,插話道。

林慕清紅了臉道︰“怎麼是人家糾纏我?要說糾纏,原先是我糾纏人家來著,我就看他好,有前途。”

“屁!一個修地球的能有什麼前途?前途倆字是給他用的嗎?”

“彆忘了您也是從農村來的。”

王老成被噎了一下,一蹲酒盅喝道︰“他能跟我比嗎?我現在再次,也是個國家正式工——告訴你,你還甭覺得你讀了大學就能跟我拽,老爸我不是看不起農民,看不起農民不就等於罵自己祖宗嗎?哪個城裡人不是從土裡掙出來的?道理你甭跟我講,我比你明白。我說的是這個鳥它要往高處飛,你都飛起來了,還能再叫下麵的給墜下來?”

林慕清說您也甭操心了,我們早斷了,是人家不理我了,說不想拖累我。

“真的?”王老成沉吟一下,點頭道︰“倒是個明白事兒的,不錯。”

王向東說;“既然您都覺得不錯,就讓大姐跟了他唄,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姻啊。”立刻被王老成嚇唬了一句,酒也不讓喝了。

林芷惠說正好有個老姐們也惦記著慕清的事呢,下次回來我帶你去趟她家。

乾嘛?

“給你提了門親事,是政府裡麵的,那孩子我見了,挺好,就是文革時候因為成分問題給耽誤了,一晃也三十好幾了,一直遇不到合適的。”

一提“成分”,王向東猛地就想起了米彩兒,嘟囔道︰“現在又不興成分了,當初你們可是死看不上人家彩兒呢。”

王老成說你瞎攪和啥呀,小陳不比米彩兒強天上去了?大人說正事呢,你少插嘴。又對女兒說︰“就下禮拜吧,你抓工夫趕回來,見見。”

“我不去,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林慕清倔強地一轉頭,望著牆壁。

王老成剛要發火,林芷惠趕緊問︰“自己有合適的了?”

“自己能找到什麼樣的?婚姻大事是過家家呢?”王老成不屑地說。一來二去局麵就僵住了,王向東本來想溜出去奔虹橋體育場買“上海牌”,一看家裡氣氛緊張,也不敢貿然行動了,正在邊上忍著,外麵喊他接電話。

又是秦得利。

“今天怎麼樣?”

“操,演砸了。”秦得利唉聲嘆氣。

“咋了?”

“你就惦記買賣,也不問問我在哪?”

“你還能在哪?又進派出所了?”

“骨科醫院!”

“媽的怎麼了?你等我啊,我過去再說吧!”

“甭來了,去我家吧,我這就回去了,三哥他們在這呢。”

王向東一溜煙跑回去,推出自行車,回頭喊一聲“大羅找我有點事”,騎上就跑了。

見了秦得利的麵,吃了一驚,這小子腦袋上纏滿了繃帶,胳膊還打了夾板,傷兵似的。韓三和另外幾個東區的混混都在,正義憤填膺地議論著什麼。

一打聽,敢情秦得利今天在市場用激將法“激”上了一個虹橋一帶的痞子,人家聽他滿嘴吹泡泡,一怒之下號召幾個弟兄把攤子砸了,東西搶了,秦得利拚死相爭,最後落這麼一結局。

“誰乾的?”王向東急了。

韓三說︰“要知道誰乾的,我們能饒了他嗎?已經叫虹橋的哥們兒給掃聽著了,跑不了他!”

秦得利懊喪地說︰“老三你這激將法整個一餿主意啊,不是什麼人都靈呀。”王向東說賴我沒交代清,這招不是跟誰都靈,得會看人。秦得利說算了,我不跟你探討這個了,我現在就想逮住那幫孫子,要是一時逮不著他們,我後半生也不乾彆的了,這就是我一生的理想了。

韓三說瞧你這點成色,哪個流氓沒挨過黑?跌倒了再爬起來!

秦得利說我本來都不想當流氓了,他們逼我啊,三表哥,以後我還跟你混得了。韓三說不行,叫我二姨知道了又該跟我要死要活的了,你媽死看不上我,你也甭給我添不素淨。你好了以後,還是跟王老三做買賣吧,我看他是個料子,比你強。

王向東說︰“三哥,這個忙你一定得幫,看利子這造型我心疼啊。那些貨都是我們哥倆的心血啊,全部家當啊,必須得找回來——當然啦,貨不重要,主要得找回這口冤枉氣來!”

韓三說你們都甭管了,一個禮拜不出成績,你們的貨我賠!

王向東又客氣幾句,告訴秦得利這幾天的錢就不用算了,都給他買營養品吧,寒暄著出了門,一路往家裡騎,心裡很彆扭,又不知道跟誰急去。這些天除了運用“激將法”成交了幾筆象樣的生意,再沒有什麼快樂事,家裡家外地煩。

估計家裡那幾口子還在悶著氣,王向東從門口頓了頓,沒下車,繼續往前騎,滿無目的地閒溜達。

街上是一派新氣象了,大紅橫幅寫滿了“建設四化齊奔小康”的標語,隻是秋意漸深,樹木正紛紛落著黃黃的葉子,和王向東的心情倒有不謀而合的意味,一時,更覺得惆悵。

這心情一直持續著,直到幾天後韓三打來電話,說虹橋市場的爛事擺平了,王向東臉上才又見了笑容。韓三說沒費什麼勁就找到那些人了,都是道上的,做事也爽快,約了以後喝酒。王向東說︰“我請客。”韓三說那就傻了,他打了咱的人,得叫他們請客才有麵子,過些日子等利子的傷不礙大事了,你們先接著出攤兒,以後再沒有人敢砸你們的場,不過你哪個激將法還是少用吧,就是真流氓,也得講點道理不是?彆欺人太甚了。

王向東笑,說三哥你放心吧,吸取教訓了,我正琢磨新方案呢。韓三說不就是比著蔫壞損嗎?還跟我方案方案的,唬我沒上過學?

王向東說︰“那不叫蔫壞損,那叫腦係。”

“甭管用啥法子,能套來錢就是本事,老三你就大撒把折騰吧,出了事我給你托著。”

王向東說自己正琢磨新方案,並沒有胡說。這幾天他琢磨了,如果除掉用激將法榨取來的幾個主顧,他們這一段的“上海牌”戰略基本沒成績,什麼原因?問題不是出在牌子上,而是出在虹橋市場這塊地方上,來這裡的人都是老百姓,除了看熱鬨的,都是想買便宜貨的。上海名牌能有銷路嗎?

咋辦?上百貨大樓裡租攤位去?那時候也不允許啊。不賣了?他不甘心,這麼好一點子不就糟踐了嗎,還得賣,賣什麼?——還是上海牌子,不過不能再到廠家進貨了。王向東路過一個裁縫店時靈光突現︰就讓他們給自己加工“上海襯衫”!

樣子是現成的,裁縫看了,說沒問題,隻許比這個好不許比這個次。王向東說︰比它好也不成,就照這個款式來。長期合作,價錢好商量不?裁縫說那太好商量啦!

主意一定,王向東豁然開朗。一時覺得自己先前太笨,這麼好的路子怎麼沒發現呢?

跟秦得利說了,秦得利愁眉不展地說︰那也賣不動啊,上海牌的東西太貴了。王向東說你智商可能真有問題了,咱賣的是冒牌的,當然價格要便宜,比正品的利潤還高呢!咱賣什麼?不是襯衫,是一牌子!那些窮人穿不起名牌,還好虛榮,咱這物美價廉地一開張,想不火都不成啊,財神爺算賴上咱們了。

秦得利愣了愣,大嘴就咧開了。說王老三你他媽不得好死啊!

沒多少日子,虹橋體育場的跳蚤攤裡,就多了個“名牌貨,大路價”的攤子,生意紅火得叫人憤怒。秦得利托著夾板胳膊,用一隻手麻利地收著錢,笑逐顏開,態度也不由得好了許多,象個生意人了。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多年以後王向東還會為這個靈感無比驕傲︰那時候,中國人還沒有現在這麼精,實在著呢,除了階級鬥爭不懂彆的花活,虹橋市場裡,他是第一個賣假名牌的。

高興之餘,也有亂事。

先是林紅霞默默地調動了工作,到另一個鋼廠去了,這倒沒讓王向東咋樣,想起來倒算個好事。不過慢慢就有了傳言,說林紅霞有婦科病,不能生養,可羅副科長還能不離不棄的,真不簡單了。王向東先是詫異,一思量,也就猜到肯定是羅瘸子“無意間”放的風了,於是無限地鄙夷,覺得做男人做到這種份上,簡直就是大便了,讓人連踩他一腳的熱情都沒有了。

這還不算什麼,頂多落一堵心,還是替林紅霞堵的。真正讓他惱火的是亂事追上自己頭來——忽然有一天,他們的攤子前來了幾個紅旗軋鋼廠的同事,見了麵,大驚小怪一通寒暄,紛紛買了便宜的名牌襯衫走。轉天廠辦主任就找他談話,說他最近請假太多了。王向東說以後注意吧。主任說工人們反映了,說你在上班時間去賣襯衫?

王向東說沒有啊,給朋友幫忙來著,再說也不是上班時間啊,上班時間彆人也看不見我啊,除非他們也曠工了。再說了,政策也鼓勵大家在工餘時間搞活經濟嘛。

主任說咋了,你比我還懂政策咋了?哪家的政策這麼說了?還鼓勵!?

王向東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隻要不耽誤工作,下班以後我乾啥誰也管不著?”

“喝,你違法亂紀也不許管?”

“這話沒水平啊,不打幡你怎麼抬杠呢?這不侮辱我人格嗎?什麼叫違法亂紀?響應黨的號召叫違法亂紀?你一個大主任,什麼理論水平?”

“因為你是有前科的,做為廠領導,我有義務監督幫助你,不要以為我們不掌握你離廠以後都跟什麼人交往,你以為保衛科的同誌都是吃閒飯的?”

“嘿——”王向東脖子一扭,望向窗外,趕巧羅副科長正在樓下給黨委書記點煙呢,不由得火往上撞,順口就罵了句汙蔑人家祖宗的臟話。

王向東跟廠辦主任談得糟糕,最後怒衝衝摔門而去。沒多大會兒,王老成就跑到車間把他臭卷了一頓,看得工友們直樂,王老成一走,王向東就奔了瘦猴︰“是不是你當了三二一!”三二一是一部外國電影裡間諜的代號。

瘦猴當然否認,王向東說︰“衝著咱不錯,我問你一句,既然不是你,我就開罵啦!”然後開罵。沒有接茬的,周圍的人隻是笑。

罵夠了,王向東總結說︰“嫉妒,就是他媽的嫉妒!我還不怕了,哥們兒姐們兒們,我還就是下了班去跳蚤市場練攤兒呢,賣上海名牌啊,就是爽!有捧場的沒有?告訴我尺碼,明天我給你們帶來幾件名牌,一律批發價,我一分錢不賺你們的,就混一朋友道兒。”

居然很多人來簽單,好象不是想佔便宜,而是要表明自己不嫉妒彆人發財一樣,有的還攛掇︰“老三,也不能叫你白忙活,好歹加點兒錢啊。”王向東大義凜然︰“說不加就不加!”

其實能不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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