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時眉飛色舞,雙手鸞翔鳳翥,揮灑自如,眼中的憂鬱,已經慢慢的變淡。他如果尚在生,必然是辯論隊的明日之星。
“你知道一個錯誤的問題會引起多麼嚴重的後果嗎?就像十八世紀中葉…”論證一樣又一樣,都是指向一個論點:錯誤問題會帶出嚴重後果。
至少,我知道另一個後果,錯誤的問題會使耳朵受罪。
“夠了。”我阻止了他的演講。
他也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知道過於多話的後果,乖乖的住口。
“我現在重申一次,請你提出一個不會危及我們的生命,也不會影響到現實,更不會導致任何人受傷或死亡的要求,可以嗎?”這可能是我一生人中唯一一次以極度詳儘的方式去問一個極為普通的問題。
可是我付出的努力並沒有收到應得的回報,他隻是回應一句:“抱歉,我要先想想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一時無語。
他歪著頭,想了又想。
“不如我們談談對後世的影響……”
西史!我雙眼迸發出光芒。
“這算是要求嗎?”如果是的話,那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儘。
“當然不是了。”他笑著答。“我隻是覺得如果邊談邊想,會令我更快想到要求而已。”
“談話,我沒所謂,但彆再問一些學術性的問題…”雖則失去一個好對手,不過還是以大局為重好,一旦討論陷入忘我境界,忘掉要求,魔鬼參上一腳……到時候大夥向馬克思報到去。
“也好。”
就這樣,我與靈槐便開始間話家常了。
令我吃驚的是,無論是什麼話題,他都能以自己的角度及科學的理論去闡釋一切問題,活像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而我就像一位請教的學生,隻能默默的聆聽,以及不斷重覆點頭的動作。
話題不知不覺愈來愈少,我不自覺的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自殺?”
話剛出口,我心感不妙。
他微微低頭,沉默不語。
“你父母會傷心的…”我這句話衝口而出。
“我……”他雙手握拳,顫抖著。“我沒有父母。”
冷場,極冷的冷場,冷得令人心寒。
“對不起。”我試圖打破僵化的局麵。
“沒關係,反正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對,我自小就住在孤兒院,連父母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坦然麵對。
“孤兒院與學校無異,也有測驗考試。因為我平時都不與彆人溝通,隻專心學習的關係,我的成績比一般人好得多,同時更加深了彆人對我的排斥感。我嘗試去做壞事,但我根本就沒有膽量去做……我不是做這些事的料子……”
說著說著,他眼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憂懣。
“但你就此厭世,不是很愚昧嗎?”
以你表現出來的智慧不至於會走上這條路。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天也許是公平的,給予我智慧,同時也剝奪了我應得的親情。每日我從孤兒院裡望向外麵,每個孩子都有家人陪伴…我覺得很孤單…很孤單…生存還有什麼意思…?一瞬的念頭,我就…”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人總會有脆弱的一麵,當這一點被觸及時,就像針刺氣球,崩潰了,絕望了,最後就生無可戀,死了。
寂靜無聲。
良久,他終於提出了要求。
“我要求你作一首詩,題材為‘父母’。”
詩?關於父母的詩?
“如果要求是在能力之內,不能拒絕。”
本子把我拒絕的權力抹殺掉了。
“不行嗎?”他見我神色呆滯,不禁問了一句。
“行…剛剛我在想用什麼方法作才好…給我一點時間…”我故作鎮定,找了一片空地,坐下來思考。
父母生我育我,含辛茹苦的養育我,看著我由小孩變成年青人,所付出的,我一生也難以償還。
父母的印象,在腦海漸趨強烈……但,要怎麼將胸臆化成文字?
對了,感覺。
很自然的,我閉上了雙眼。
我記起了父母,記起了自己,記起自己對他們無私付出所作出的回應……
一陣內疚之情油然而生,卻又旋即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
是包容,父母對我的包容;是愛,父母對我的愛。
這就是親情,我一直擁有,但從沒有重視過的親情。
“父母抵萬金,此價何處尋?
黑鴉尚反哺,其孝何其真?
幼時不識珍,成人方悔恨。
欲養親不在,悲處不勝聞。”
曹植能夠七步成詩,是因為怨恨交纏,和天生的才華使致;雖然我的詩平仄混亂、節奏感差、韻律欠奉……卻包含了十五年來對父母的心跡。
他停了半響,才輕拍我的肩膊,說:“你是我真心結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後一個,雖然我無法與你再聚,但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即使隻是名字。”
“靈槐,彆說傻話,我一有機會就去找你,那怕是上刀山…”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管如何,你都要好好對待父母,你就當成我身為朋友的最後一個要求吧。我沒有什麼可以送你,隻能送你一句:機會是要自己爭取的。”
拿著本子的右手不由自主的往後縮。
他主動伸手拿去本子。
“布盧默,彆傷心了,生死有命,這條路是我選的,走下去的,隻會是我,我從沒有後悔過。”他毫無猶豫,簽下名字。
“朋友,我認識了你,也不枉此生了。”我感慨良多。
他大手一揮,說:“彆說傻話!記著!不管如何,你也要堅強的活下去呀!”
我堅定的點頭。
“永彆了…我的朋友…”他慢慢的化成一點一點的白光,散落在天空之中。
草原僅存的一棵大樹也隨之枯萎。
白光之中,一粒種子慢慢的,落到土裡… 這時,我隻是在想,為什麼天才總是死得早?也許,神都會有妒忌心吧。
世界實在太不公平。一些殘害社會的人渣,侵蝕社會的寄生蟲,永遠有些無謂的理由,繼續在這世界行屍走肉。
可能就是世界不公平,才能平衡這個“公平”的世界。
亦是這緣故,人類才會希望改變現狀,爭取那無形的公平。
人類實在太愚昧了。
牆上的古鐘“當當”作響,現在已是夜闌人靜的兩點。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打給爸媽,儘管會吵醒他們。
我輕籲一口氣,有承受老爸一大堆道理的預備後,提起電話。
可是,接電話的,卻是一把不熟悉的女性聲線。
“客人已於半小時前退房了。”她簡單明瞭的將我的問題解答了。
老爸的確講過今早就起程。
我立刻掛線,火速的換了衣服,拿起錢包和眼鏡就走。
天仍是黑壓壓的。
我儘吃奶的力,向計程車站跑去。
“天有不測之風雲”。跑到半途,天就下起雨來,刺鼻的泥土味在鼻中流動,很是討厭。
但我還是要跑下去。
計程車近在咫尺,不料路上竟殺出一個程咬金,把唯一的計程車奪去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一臉茫然,望著車子慢慢離開我的視線。
“機會是要自己爭取的。”腦海中響起了靈槐的遺言,我不顧一切的追上去。
但現實往往與想法相違,我失足倒地。
雨,落在泥地,濺起無數水花,彷彿在嘲笑我的憃愚。
這是天意?
“上車吧,小兄弟。”一把清脆的聲音從後傳來。
我勉力爬起,回頭一看,不禁看呆了。
一個小女孩,配上一架充滿劃時代感的電單車?
這種奇特的組合,使我不期然問了一句:“小妹妹,你怎麼騎著電單車?離家出走嗎?你父母呢?”
“我才不是小妹妹!”雖然看不到表情,但我也聽得出這小妹妹處於憤怒狀態。“我好歹也十六歲了!你就是這樣子對待你的恩人嗎?”
奇怪了,她什麼時候成了我的恩人?
“喂,你是不是上車的?不上車我可走了。”她顯得有點不耐煩。
“上…當然上。”這可是追上爸媽唯一的機會了。
“那你戴上這個。”她脫下自己的頭盔,將它套在我的頭上,自己再找另一個頭盔套上。
就在她脫下頭盔的時候,我看到她的臉。
精致無瑕的臉孔,彷彿會說話的眼睛,發怒時微皺的鼻子,玫瑰般慘紅的嘴唇……除了多了分稚氣,少了分抑鬱外,她竟與淩嘉月彆無差異!
“淩嘉月……”我不期然的夢囈。
“談什麼情?鬼才跟你談情。”她悶哼一聲。“你剛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嗎?語無倫次,正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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